李承鹏: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

中年文摘 阅读: 77


图片


小时候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讲战后日本关东地区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崎岖山路跋涉,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雪地里乞讨。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又让他先喝,两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疼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

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到现在也不知为何。

那个父亲后来得了麻风病,被强制带到医院,儿子流落街头,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再后来儿子逃到东京,机缘巧合学了钢琴,成为崭露头角的钢琴家,声誉鹊起之时结识了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之时,早前的养父在电视上发现了他,找到他让他去见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弟,为了掩盖出身,他就在车站把养父杀死了。后来的侦破过程很复杂,我已不太记得,只记最后的情景:警视厅探员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麻疯病院的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的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忽然老泪纵横……

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最经典镜头,没有之一。电影院的人哭得稀里哗拉,我却没有哭,我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

我们的父亲,没有天安门城楼上那个伟大领袖的英明神武,没有国产电视剧《至高荣誉》男主角的不怒自威,连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古铜色中透出的勤劳坚韧,也不大看得出。他们中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很年轻就显出衰老甚至猥琐,感情也并不如意。可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次工作。

我家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大爷,姓邹,到现在也不知叫什么。他并非邋遢的垃圾大爷,而是衣着干净,见到人会礼貌地打招呼,那辆板车精心把纸盒、旧衣物、可乐瓶归类,倘碰上成色不错的小家电,他会掩饰内心狂喜小心翼翼擦拭灰尘放进垫了软布的盒里,那份细致呵护,让人觉得他其实捡了一个新生婴儿。曾以为他是孤寡老人,后来知道他儿子在这城里打工,曾以为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道他也极反对父亲捡垃圾,有一次还把他关在屋里。可垃圾大爷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还骗儿子说在公司找了份差事。

他常到我家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向我家供的观音菩萨作揖,帮忙换些净水、供果。我跟他有过一次交谈,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这样保安就不会赶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还说,儿子大了要成家,得在城里买房,他再捡上半年垃圾,首付就有了,就可以回老家了。

半年过去了,很多个半年过去了,他仍没回老家,房价涨得太快,他捡垃圾的速度实在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佝偻的腰和房价相比,越发明显。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有些不同,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得牺牲尊严来养活家庭。日复一日捡垃圾的邹大爷还算幸运。另外的比如违章小贩夏俊峰就很不妙,他只是想让儿子有钱学画画才上街摆摊,可巨大的城市却容不下一个烧烤摊。他被城管辱骂、毒打、踢裆,他奋起反击,最终竟逼至杀人……想象瘦小的他挥刀刺向身形高大的城管,蚍蚨撼树,内心该有多悲凉。

我的父亲是个三流音乐家,长得像《虎口脱险》里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弹错,他便暴打。我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一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引发了床板坍塌,他鼻梁被砸出血了……他鼻孔塞着血纸头,一脸肃穆又监督我练了四个小时的琴,才满意地笑笑,下厨房给我煮了一碗拉条子。

那天晚上我俩并排躺在床上,窗户外是新疆惯有的满天繁星,他又念叨年轻时因出身不好导致音乐梦想破灭,又让我一定要实现音乐梦想,忽然跳下床,跑进厨房,抓起筷子,像卡拉扬那样挥舞双手指挥起《第五交响曲》。我看着他,卡拉扬有一头潇洒白发,而父亲是秃顶,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名厨子。

有一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天冷把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砍着砍着,我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鼻尖上全是雪花,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怔怔听着,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我现在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母亲离异,我回到四川,从此聚少离多。再后来知道他再婚也不幸福,过得落魄,女儿与他隔阂竟至离家出走……多年前我俩在成都科甲巷有过一次隆重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又郑重在镜子前走来走去,对镜子里行了军礼,自己对自己进行一场盛大检阅。

他土鳖地把西服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而我并不提醒。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一个写字的人。他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儿子却成为网球运动员。为此他黯然神伤,觉得人生理想栽在了下两代人手里。那天他回河南时,在车站拿起珂仔的手认真看了又看,说:“这么长的手指,韧带这么开,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我爸越发老了,吃面条时前襟滴落的汤水越来越多。我在他八十大寿时才发现这一幕,他拥有了很多假牙,胃口差了很多,整个人体积忽然缩小很多,像被针偷偷扎泄了气似的。我计划跟他好好待上一段时间,并带他四处走走。小时候他带我走,现在我带他走,等我老了,我儿子再带我走。所谓人生,就是上一代人带着下一代人的徒步旅行,前面的人走不动了,后面的人就成为前面的人,然后,再后面的人又顶上去。

不知为何,又是在车站,他看着珂仔极适合弹钢琴的颀长手指和因长年握球拍磨出的茧巴,说:好,这样很好……骑着一辆绑着各种铁丝和胶线的自行车,走了。我爸八十岁了还天天骑着自行车满城狂奔,无人能阻。那是开封城的一个干冽的冬天,大风卷起很多树叶和纸片,我认为大风将把这个干巴瘦小老头连人带车卷飞,可是没有,他是整条街最稳定最神速的骑手,路线清晰,方向明确,倏尔不见。

那个背影,是我在这个时空维度看到他的最后一眼。14个月后,他遛完那条奇丑无比的串儿哈巴,上楼梯时倒下了。火化那天,开封陵园路火葬场的三根大烟囱,笔直向上吐着浓烟,把天空漫卷起好多树叶和纸片,我使劲盯着天空看,并没有出现一个干巴小老头骑着破自行车。

不过,按照我对《金刚经》的理解,人生就是重复的车站,下一站,还能再见。或许某一天在某个车站,一个顽劣之极的男孩正哭闹着向父母索要糖果,这男孩正是我的父亲,而我,则是那个默坐长椅上的流着口涎前襟满是汤水的老头。

金刚经说,不着皮相,不着皮相。

所以你问,“你和父亲有什么不同”。曾以为我和父亲有很大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在儿子面前假装从容不迫,其实内心惊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江边小城奔袭而去。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此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中途他曾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无法逃避。

我不知其他父亲是否有同样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突如其来的生命竟让自己手足无措。我曾对他半夜哭闹烦躁无比,对他把家里风卷残云般弄乱,怒火中烧。可渐渐的,不知何时、不知何事,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便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带他前行,看世间风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所谓父子恩情,前面的你牵着后面的我四处看风景,总有别过,你倒下,你成了风景,而我将是下一个风景。

时见有人嫌弃中国父亲油腻、懦弱和不堪,我觉得拿洒满一身北美阳光的父亲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早些年春运期间,见那些农民工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长途车车窗翻进,动作粗俗、表情难看,抢到一个座位必大声招呼,刚坐定便忙着用开水泡面,粗糙的手擦拭苹果让孩子啃吃。这些年那些所谓“中产”的父亲,为还房贷为攒择校费打着鸡血加班,忽然就猝死在办公桌前,本为孩子拼起跑线,却直达自己的终点线。他们像狮子一样打拼,像土狗一样活着,他们爱孩子,还得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因为倘若被孩子发现自己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那一年,因为我参选人大代表发生了一些事情,珂仔哭了,说再也不要练网球了,我为供他练球天天写作挣钱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存折,这是银行卡……”他很相信,深以我为傲。

所以独唱团杂志采访时问:“李大眼要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让他移民吗”。我的回答是,我必须小心翼翼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一个不必回答此类问题的条件。

就是,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整洁的衣服,走在人心叵测的大街,腰板挺直,成竹在胸,不赶人前,不甘人后。我不要孩子看出我的不堪。

因为,我已为人父。

(原载于李承鹏杂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修改于2020年某月某日)

其他相关
李承鹏:你看那满天飞来的沙鸡,就是这个时代

李承鹏:你看那满天飞来的沙鸡,就是这个时代

阅读: 73
启东九龙镇网格员通过摸底排查,发现本村55岁的低保男居然有两万元棺材板存款,迅速取消了他的低保。低保男眼见每月780元稳定收入没了,多次理论无果,冲进村委会就把25岁的女网格员杀了……自己也服毒自杀。这是红朝全面奔小康、国民幸福值超过美国人500倍(张维为语)的一件小事,倒也没有掀起什么大浪,人民一部分躺平,一部分沉浸在国家决定大力提升经济并把房贷首付下调到15%的喜悦中,还有一部分兴高采烈庆祝十岁日本小男孩被民族英雄钟某刺杀于深圳街头,“杀得好,日本崽子不算人”“该把接狗崽放学的妈妈一并斩了”,四川官员黄一如说“没滥杀无辜啊,我们的纪律就是杀日本人”。...
李承鹏:202X的宏大叙事与鸡零狗碎

李承鹏:202X的宏大叙事与鸡零狗碎

阅读: 41
2023年,按天干地支是癸卯年,犯水兔,玄学家说,这一年易遭洪灾。有个视频:铜锣般大的漩涡里,一个涿州男人抓住房梁大声嚷嚷着,救援队为什么还不来,还不来……不一会儿,他就没声音了,顺着水漂下去,经过被冲走的私家车,经过餐厅里漂出来的桌椅,不见了……还有一个视频:一个妇人背着母亲趟水走着,她本是开车去医院看病,开到半道,水悄无声息就上来了,妇人下车躲进路边店里,眼睁睁看车子被冲走,店里也进了没腰的水,她背着母亲四处寻找水浅些的地方,但找不到……母女俩被冲走时,还保持着倔强抓地的姿势,正像她们的生活。...
李承鹏:关于未来的无题

李承鹏:关于未来的无题

阅读: 34
事情才过三天,朋友圈已看不到什么人议论,也许鱼的记忆过了七秒,或者高科技又出手。但我想,还是说说吧。按说,从小喝着毒牛奶打着假疫苗长大背着高房贷喝着混装油被迫延迟退休的中国人,已经被锤骟了所有梦想,但韭菜们一直认为会实现最后一个念想:火化后住进属于自己的盒子,史称“韭菜盒子”。最近的新闻表明:别吹牛逼,你以为能住进韭菜盒子,其实你会被装进假牙套子。...
李承鹏:看那几十万条精壮汉子和一碗鸡汤

李承鹏:看那几十万条精壮汉子和一碗鸡汤

阅读: 33
1870年,有人说天津教堂“慈爱堂”是个秘密屠杀机构,传教士专门把中国婴儿弄死做成药。他们就信了,怒火中烧包围教堂,没打死几个传教士和嬷嬷,却打死数十个中国信徒和员工。这是著名的“天津教案”。...
李承鹏:写在5.12的爱国帖

李承鹏:写在5.12的爱国帖

阅读: 44
那年川西坝子的油菜花比往年晚开了很多天,人们没有意识到什么。那时人们还相信专家,专家说花期推迟很正常,大片大片青蛙涌上街头也很正常。我正在书房赶一篇文章,地板晃动时,还以为是家猫在脚下调皮……直到窗外传来上百台起重机一齐发出的低吼,满书架的书弹飞出来,我才明白是地震,那声音,是地吼。...
李承鹏:看文坛那把大火,烧出几多舍利子

李承鹏:看文坛那把大火,烧出几多舍利子

阅读: 62
1949年3月,人们总说春天来了。可北平的风筝还没飞上天,护城河的冰还没化完,沈从文已自杀了两次。那时大军已隆隆进城,那时北平还剩下六个月就将改名北京,沈从文惴惴不安地住在中老胡同32号,就是那座光绪的瑾妃给娘家人买的私宅……已被人间烟火刷成了一处大杂院。沈从文每天和朱光潜、闻家驷等三十多名教授挤在这所北大宿舍,抬头可见北大红楼,抬头也可见电源插头,他想了想,就把手伸过去,伸了过去……长子沈龙朱忽然发现,一脚把他踹开,拔掉电源插头。这个月沈从文自杀了两次。另一次,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刀片切开手腕和脖颈的血管,还喝下一些煤油。人们敲不开房门,破窗而入。清冽的风吹跑了一些煤油味,血泊中的沈从文失声痛哭。...
我来说两句

专题•杂文 | 怒向刀丛觅小诗



专题•兵器 | 中国军机系列



专题•打假 | 揭穿西方伪史



专题•人物 | 摇滚教父崔健



专题•人物 | 魔岩三杰传奇



专题•情怀 | ThinkPad



年度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