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一个纯粹的嬉皮士女孩

本文选自王晴新书《人间不责备》。

她经历跟窦唯分手的时候哭过，经历张炬的死亡时哭过，经历家庭变故的时候哭过。

再到后来，时间一路飞驰，她就变成了那个在爱人火化的当天，隐忍不发，拥抱我安慰我说，一个故事结束了，另一个故事又要开始了的，笃定的姜昕。

此时，我坐在姜昕的院子。

一个桌子的两边，放着两杯咖啡。她抱着吉他，我面前是一台电脑。

我们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说着十几年也没说尽的话。

她的院子，有玉兰、丁香，以及触手可及的矮矮的樱桃树。

院子被一圈木栅栏包围着。给栅栏刷颜色时，她让我帮着参谋，我们一致选了天空蓝，效果出来是大海蓝。都好。天空和大海，都是我们喜欢的宽广。

院子的对面有个秋千，有时我在院子里喝咖啡，她抱着猫去秋千上晃荡。

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和所有的嬉皮士一样，姜昕也实在是个不怎么顾及旁人眼光的人。她只爱自己的自在。经常她就在院子里抱着琴大声唱起歌来，就像那就是她的舞台。经过的邻居们，大概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彼此报以微笑，姜昕也略作收敛，过不了一会儿，就又忘情地唱起来。

每次我们待在那个场景里，都会觉得，有这样幽静的天地，有花有树有月光，还有音乐与诗歌，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从十八年前，到十八年后，我们经历了变故，改变了样貌，从那时的年轻战士，变成后来生活的勇士。唯有一点，对于美好的追求，我们从未变过。在一路鲜花荆棘中，我们不再依赖世界与他人，我们和我们的同类，建立自己的乌托邦，当作送给我们自己的乐园。 

姜昕恐怕是朋友当中，我写过最多的一个了。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没有什么不可以分享，熟悉到很久不见，和每天见面，不再有太大的区别。

我们有着同样的爱好，我们对精神生活绝不将就。我们都被人称为文艺青年。

对于文艺青年这个标签，我是中立的，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只是由于伪文艺的泛滥，这个称呼被拖得低劣了些，以致社会对这个群体的认知，也出现了较大的偏差。

在我心中，真正的文艺青年，是纯粹的，有创造力的，心无旁骛的。它是一种对自我和艺术的忠诚。这种忠诚不是儿戏，它是非常严肃的。你生命中的一切选择，都将给它让路。它是生命中的一种热爱，不死的英雄，不熄的火焰，一种信仰般的支撑，永远不会因为外界的评判被轻易撼动。即使是被现实一次次折损，依然保持对美好的深信不疑。

真正的艺术家应有的品格，是创造而不是摧毁，是智慧而不是聒噪，是自尊而不是轻贱，是悲悯而不是狂妄。我和我热爱的艺术家朋友们，一路创造也一路爱着，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姜昕在歌里唱:已经决定好了，做个做梦的人。

我们都是爱做梦的人，也是过于天真的人。面对现实污浊，我们常常瞠目结舌又无能为力。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做我们自己。人不能妄想成为自己成为不了的那种人。

但我并不觉得天真是有错的。

如果没有极度的天真与美好作底，经历了七七八八的破碎与不堪，人早就浊了。

真与美是一体。因为对于真与美的追求一致，我和姜昕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十几年里，各自成长，变化，但我写的每一个阶段的她，都是真实的她。追求真实，这是我们的内核，本质。

有时看到网上关于她的传言，自我臆想的测度，我每次看到，一着急， 就说，我帮你写。

姜昕心态好，说，不用理他们，对错又有什么呢，我只想过好我的生活。

不问世事，置之度外，内心笃定，永远乐观。在这一点上，是我最佩服姜昕的。

生而为人，冷暖交织，谁也没有绝对的强大。

在她的歌《那个简·奥斯汀》里，她写道:其实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 坚强，其实我只不过是不会让悲伤折断我的翅膀...... 这种坚定，是天生的禀赋，也是后天的修炼，以至无论被现实如何臆 测，也不会放火把内心的花园烧个精光。

既然选择了一条不苟同大众的窄路来走，自然要有承担风险与流言的 能力。简·奥斯汀也自嘲过，说，人生在世，要不是让人家开开玩笑，回头来又取笑取笑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还有首歌叫《我不是随便的花朵》。我特别明白她想表达的是什么。就像她歌里写的:就算心里的梦永远不能实现，希望我是特别的，拥有 神奇的力量...... 人生如大海，起起落落，既然来世间一遭，就要成为自己的英雄，开成 自己最爱的那枝花朵。摇曳在春风里，暖阳下，骄傲地挂在枝头，即使无人欣赏，也要香气迷人。

不确定的存在反倒是辛苦的。

像在寒风中摇晃的枯枝，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姜昕的小说《长发飞扬的日子》再版，责编是我的老朋友，邀请我随便写一写姜昕。

关于她生命的每个阶段和重要节点，我都深谙内情。

当年她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正在写《别了，我的文艺女青年》。进度都不快，因为不是用技术书写，我们都走了心。

那其中承载着我们生命的历程与思考，真实又浓烈。需要把它们认真回忆并表达出来时，都像是撕了痂的伤口，又露出新的血肉。

那时候我们相互监督。约在护城河边的咖啡馆写，她又约我住到她家写，并放言说，到年底谁写不完，就得挨对方一个大嘴巴。良师益友的营养，无非是相互鼓励，彼此照见，以便帮对方变成那个更高版本的自己。所以到后来，我们也不约而同地过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朋友，坚持只与一些有营养的朋友往来。

就她这本书来说，姜昕参与并见证了中国摇滚乐从灿烂到寥落的十年，无疑，在中国摇滚女歌手里，姜昕大概是相当有话语权来谈这件事的。她不仅是演出舞台和摇滚历程的见证者，也是渗透到细节和纹路的参与者。她在最叛逆的青春期遇到了那帮人，于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走到一起，音乐和爱情构成了他们的全部，疯狂又天真。那个时代，是最干净的一个摇滚时代。

遗憾的是，时代在更新，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转换的，那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摇滚时代，忽然就转向了寂落。即便可能再次复兴，也没法再和那个时代的纯粹相比了。

幸运的是，姜昕把那个时代记录下来了。否则许多人很难想象，那些伟大的摇滚偶像，是那样地爱过疯狂过。姜昕记录的不仅是自己，她记录的是一个时代的青春。她把那些夹在骨头缝里的故事，都取出来分享了。

活着是为了讲述。活着是为了体验爱，记住爱。在此刻的这个院子里，她又跟我讲起那些人那些事。有些故事十年都还没有讲完，而她每次讲起，都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 眼睛里闪着光，把心中永远的青春和不灭的理想，确认了一次又一次。

这一路经历过的人事，是她爱过的证据。无论结果如何，过程都切实美好。

这之中，当然包括窦唯。

这些年关于姜昕的许多报道里，都始终把她跟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就是窦唯和王菲。那些故事在网上随处可见，她在书里也有写。我不重复。我只想说，我亲耳听到，以及亲眼看到的姜昕。

年轻时爱一个人固然深切。她和窦唯在最好的年华相爱，两个嬉皮士一样的摇滚青年，灵魂相合，轰轰烈烈。最终确认自己的爱情遭遇了背叛之时，她说你知道吗?我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不吃不喝，瘦了八斤。

每个人都有过被爱情扒掉一层皮的经历，但姜昕有我少见的坚强。当时窦唯在两人之间难以取舍，然而姜昕裹着那层被扒下的皮，断然放手。她说，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件物品被选择，无论你有多大的才华和名气，在我眼中，爱情就应该是唯一的。

一直到现在，外界说起她，都依然没能逃脱与窦唯关联的命运。

但那已经是别人眼中的世界了。

她早就释怀了。

有一天她整理衣服，看到当年窦唯送她的一条牛仔裤，现在都还完好无损，和新的一样。她觉得挺荒诞的。说，你看，爱情还没有一条牛仔裤的寿命长。

后来她遇到鼓三儿张永光，进入婚姻，总算是踏实了一些年月。直到十二年后，三哥以那样的方式与我们告别。当时身边所有朋友的崩溃，更加映衬出了姜昕的平静。可是外界不明所以的人，对姜昕的传奇经历，赋予了自以为是的悲情。

有天我看到一篇文章在写，姜昕经历了和窦唯这样的音乐大神的分手，以及鼓三儿这样的摇滚鼓王离世，说她命苦，半生为情所困，是一朵伤情的摇滚玫瑰，等等。

谢谢你们，她真不是。

她跟窦唯分手的时候哭过，经历张炬死亡时哭过，经历家庭变故时哭过。再到后来，时间一路飞驰，她就变成了那个在爱人火化的当天，隐忍不发，拥抱我安慰我说，一个故事结束了，另一个故事又要开始了的姜昕。

如果她脆弱，身边的朋友都会一直陪伴她。但是她没有，她是反过来安慰朋友的，那个依然喜欢童话和向阳花的女孩。

现在的她过得自在。

隐居郊外，沉迷书和音乐，两只肥猫为伴。经历了生离也经历了死别的她，早就到了没有爱情也不会变成孤岛的境界。

她只想为自己的爱和快乐而活。

并且我看到的她，是真的快乐。

比我们许多人都快乐。

她彻底找到了自己的生命秩序。

她把一个人的世界修饰得丰富。

窗台上立着风车，院子里挂着风铃，房间里养着仙人掌，连房顶的灯， 都是星空的样子。她偶尔感伤，也只是在看着朝霞满天的某一刻，感怀逝去的爱人，再也不能看到这个美丽世界了。而这个美丽世界，她也看不了太久了。她从不沉溺悲伤，却会为美好流泪。

去年，她写新歌《重生》，有点纠结，让我帮她改一改。

她的表达，一如既往地美好。她在主歌中写：理想不哭泣，美不会叹息，那所有的热爱怎能忘记。因为它们能在苦难中升华，因为它们从来不会被吓坏...... 因为足够的了解和熟悉，我在副歌部分做了补充，我写道:“它们是疼痛过后，柔软依旧，依然在阳光下歌唱。它们是一路荆棘，从容不语，在百花盛开的原野上穿行......” 她在我心中，是闭上眼就会看到的那个在阳光下放声歌唱的女孩，在有 百花也有荆棘的原野中，从容穿行的长发飞扬的女孩。

还有一次，我们一同去娄烨导演的剧组。娄导喜欢她早期的《夜》那首歌，让她在电影里出演歌手，并演唱了那首歌。收工已是凌晨，索性我们也不打算睡觉了。途中买了啤酒和小龙虾，回到酒店，靠着阳台，席地而坐，又一次聊到了朝霞破天而出。破晓之时，在酒精作用和朝霞的万丈光芒下，我说，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

恍惚之中，姜昕在旁边说了句:所有的一切，是真也是梦。

在我了解她的许多事情上，她总能做到及时止损，阔步向前。我觉得她有一种看透本质的天赋，一旦认清真相，绝不拖泥带水。而是转头向上，获取新生。

也许，这就是她看上去不会变老的秘密吧。

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的书封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我年轻过，落魄过，幸福过，我对生活一往情深。” 无疑姜昕也是。我们身边很多的朋友都是，对生活保持一往情深，从不当作儿戏，这是我们存在的价值与追寻。无意义人生的唯一意义，不过如此。

一个纯粹的嬉皮士女孩，不断地经历，不断地重生。

即便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旅途，她也不会忘记欢喜与微笑。

在这一点上，我甚至认为，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性榜样。

真的。